床，沙发，我的人生

罗曼·莫内里

主人公“那谁”（是的，他没有自己的名字）是个心情不好的年轻人—— 他受过法国高等教育的充分洗礼，拿到了硕士学位。毕业后，他没去找工作，反而做起自己喜欢做的事儿——宅在家里躺平，无所事事。时间一长，父母把他踢出家门。他漂到巴黎，和另外三个大学同学合租。为了分担房租，他随便找了一份实习生的工作，但因为实在无法满足老板的特殊要求，他被开除了，重新过上了无所事事的死宅生活…… 他不明白为什么世界要运转得那么快。人们仿佛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，想要什么，要去何方。而所有这些确定性都令他生厌，使他嫉妒。他总被人说：“你这是在虚度生命，你会后悔的。” “那谁”从不反驳，只是在想：我没有虚度生命，只是在看着生命流逝，就像任何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样，不同之处在于——我是一个心满意足的观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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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在我不是逐利之徒。我的货币单位是睡眠时长，月底，一结算进账，我俨然成了一位百万富翁。

生活，我认为还是独自一人的好。自由自在、半梦半醒。在我看来，与他人合住与拉屎不关门一样怪异。

“别往心里去。我只是不怎么喜欢人类。”

人们常对我说：“你这是在虚度生命，不知道好好利用时间，你会后悔的。”我从不反驳。我没有浪费生命，我只是看着我的生命流逝，就像别人也会几个小时无所事事一样，而不同之处在于，我是一个心满意足的观众。什么都不做大概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案，但它至少有一个好处——保险。

他们说，唯有牺牲当下才能铸造金色未来。我本人是没什么抱负的，但这也不打紧，我又不反对别人有抱负。

斯特凡妮容易让人联想起那种漫不经心地翻看奢侈品目录的人。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下子得到所有的好东西，但也从不怀疑未来之神会把它们放在托盘上呈给她。

我把自负隐藏在腼腆的背后，我恐惧失败其实只是在为我的傲慢开脱。我下意识地制订了逃避的策略，使自己继续沉迷在幻觉中，总以为我的不幸与我本人无关。说到底，我只是不想承担责任。

我们逃避努力，逃避责任，一天天地瘫在沙发里，面前的电视展现着一方迷你的世界。而屋外，则是我们害怕面对的世界。

布鲁诺说得对，重要的不是懂，而是让别人相信你懂。现在，我的生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巨大的笑话。

我丧失了理智，条件反射式地自我庆祝，把嘴唇压在扫描仪上，把我的笑复印了一式三份——爱情和光荣在同一天与我相约，这一刻值得被永久铭记。

在通往巴士底狱站的地铁上，一个手风琴手挎着他唯一的凶器，处决了《我的圣约翰情人》[SPAN]，脸上挂着刽子手行刑时的残忍微笑。四周的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目睹音乐的死亡，我的看法是他们都没有心。

我心知自己就像一根掉进了汤里的头发——不合时宜。

有一个屋顶已经很不错了，四面墙可以晚点再说。

我生来就懒，连人际关系都懒得处理：宁可别人离开我，我也懒得离开别人。所以该来的事就让它来，等着看吧，随遇而安

可是我需要安慰啊，苦水已经没过肚脐，指引我去重新连接被妈妈强硬剪断的脐带。

就业市场上的年轻毕业生成千上万，那些企业自然会对像我这样的人说：“好好做你的实习生吧，别说话。”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就是以他们为基石骄傲地发展起来的，看来奴隶制前景可期。

人必须拥有不平凡的人生吗？必须压抑本性才能成为英雄吗？绝对、完全、彻底的无所事事算不算一件作品呢？

我有权利胸无大志，但有义务假装怀有抱负

说我们生活在一个荒唐的年代，事业前途不看成就，只看裤子是否褪到了脚背上。

“你活像个空心木偶。”布鲁诺抛出这么一句评语。“如果木偶意味着没有责任、压力和日程表的话，做木偶恰恰是我的理想。”

我躲避风雨，滴水不沾身，但同时也与最重要的东西擦肩而过。躲避真的比暴露好吗？人可以因为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而含笑九泉吗？

闹钟每天早晨都如铁锤般敲打我，我不得不想出些理由来催自己起床，这时候我会犯恶心，惊慌失措，眯着眼寻找这恶心的来源，却找不到。我喉咙干涩，脑袋昏沉，肚子空荡荡。我是一个没有设定目标的机器人。

“你不能永远躲在你的‘不知道’后面。总有一天，你必须长大，必须做点事。你不能再这样了。谁问你要主意，你都闪烁其词。如果你避不入世，就体会不到世间的任何东西。”

既然得不到幸福，就要纵情生活。他厌倦了晦涩的想象与朦胧的艺术，想要更具体、更实在、叮当作响、五光十色的东西。一言以蔽之，他想要工资。在窗户的另一边，见证了这一幕的巴黎万家屋顶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光彩夺目

为什么最值得称道的人一旦成双成对，就都会变得这么讨厌呢？恋爱强迫两个人共用一个脑子吗？

我的脑袋是一座坟墓，里面埋着一张张面孔、一个个瞬间，我却无法为它们送终。我每走出一步，都无法不追悔上一步。用多余的回忆充塞自己，本来就要冒着溺死于其中的风险。我是那种轻易不肯翻页的人，宁可把同一本书读上十遍，也不愿意换一本新书。我羡慕那些能够享受当下而不被过往纠缠的人，因为那是快乐的唯一法门。

但是，在做梦期间，我什么事都没有做。和往常一样，我更喜欢琢磨结果，而不愿意投身于行动。我懒到手心长毛，这样的双手没法做事

工作无关激情，只是挣钱的手段，只为挣钱，只能挣钱

我如饕餮般享受书中的故事，又在现实中自己的生活里拼命挣扎，二者的天差地别使我头晕目眩。虚构与现实之间出现了一个旋涡

在我身后，我的过去因为我的屈从而分崩离析。

当我凝视云的时候（说着说着我真的入戏了），我能看到一切：熟悉的脸、奇珍异兽、塞得很满的枕头、银河军舰……什么都有，唯独没有生活的意义。我厌倦了在云中痴痴地寻找，总是以低头告终。我终究还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——“你每天都干什么呢？”

我想扮演一个角色，装作和别人一样，变得正常，但终于还是露了馅。我能骗过别人，却骗不了自己。金钱、爱情和家庭，我打心底里不在乎。我只想要别的东西，但是什么呢？我不知道。

只有从观众的角色中抽离出来，才能停止像看闹剧演员表演似的审视其他人。我成了剧中人。

我赢得了人生。最后这一条也许有点意义不明，不过我宽慰自己：人生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。

我逃进我的小角落，躲开现实世界，为自己幻想出一种摇滚巨星般的生活。在强大想象力的驱动下，整日陪伴我的扫帚变成了麦克风，归我擦洗的盥洗室成了录音室。闭上双眼，我就不再是实习生，而是偶像明星。

说到底，我每年都在变老，每一天都在变老，永远没有停歇，没有中断。为什么人们要在某一天比其他日子里快乐呢？为什么我会想听人说起那句祝福呢？我无须这些也可以度过美好的一天。

我更希望它会突然发疯，挣脱锁链，踩扁那些看客，但它始终保持着既乖巧又可笑的样子。和我一样。

我向来致力于把最终期限往后推，这几乎成了我最拿手的运动。我总是采取决定，然后把它团成球，抛着玩，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发起冲刺，一把丢出去，让它越过茫茫黑夜，落在明天。

幸福如果存在的话，肯定不在床头，而是在外面。

“因为你像换衬衣一样轻易地换皮。昨天，你是懒鬼大王，今天你就成了销售王子。太吓人了。我原以为你很有个性，现在我的看法完全相反。你没有任何个性，你的内在是空的。我原以为你与众不同，但到头来，你和其他人一样。”

在人际关系上，我又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。我一方面很满意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，一方面却又发现自己憎恶身边的人，就好比我乐于加入社交群体，又苦于在群体中无人社交。

瓦莱丽和我一样，拥有让人过目就忘的能力。

我再也不想工作、不想出门、不想起床了。我只想享受生活，而时机恰到好处——我即将年满二十五岁。经过这么多年焦灼的等待，我终于可以领取最低生活保障金了。这个国家在1988年设立的帮助公民融入社会的补助制度使我对未来充满信心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笑着迎接生日。

“不得不干狗屁一样的活儿，挣的钱还不如狗屁。”

她是一只敏感的蝴蝶，人造的光线就足以把她吸引过来。

我是永恒的青春期少年，衬衣于我而言只是用来假扮成年人的道具。

下地铁时，身边都是和我相似的人。我被人群裹着走，心里很欢喜，因为我终于不再逆人流而行了。终于，我合群了。

我想和他们一样知道该去哪里，而无须考虑时间、方式和原因。人能够没有明确的目标却正常生活吗？我开始怀疑了。

身外之物的匮乏更加坚定了我的一个想法，即我正在非物质化，一天天消失，我必须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。

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盼望着我的生日可以成为不同寻常的一天，它却与以往任何一天毫无二致，无聊、无益、令人失望。

钱是一种缺失、一种需要、一个借口，但不是理由。

我不知道，但愿是美好又轻松的新生。怀着这样的期望，我安然入睡了。

我不哑，但如果大家都期待我哑，那我也可以装哑。这个角色很适合我。

曾经，我觉得“过去”是一个迷宫，我享受迷失其中，品尝遗憾的滋味，因此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比正在发生的事情更为重要，但从现在开始，一切要翻转过来了。既然我已经投身于劳动，“当下”就会占据我的全部时间，而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。

自从正式入职以来，布鲁诺似乎靠着一种离奇的疾病来提振对于生命的热情——他感染了消费主义热病，高烧持续不退。他不再谈论女孩，也不再说足球，而是张口闭口只谈钱。

一个个不眠之夜和各种形式的糟蹋身体留下了恶果，在她的眼圈上印下一层灰，化妆也遮不住。对生活的失望开始在她的瞳孔深处标记地盘。

她有一种我从未拥有过的能耐：她喜欢人。

浪漫主义有它的局限性。

但您得长大了。人生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。

之后的旅程里，我的视线都无法从脚前挪开，那只淌着汁水的牡蛎仿佛有了生命，不断朝我的脚爬。

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，或者至少清楚自己不想做什么。

我也曾数次披上抑郁的外衣，但这次不比从前，它仿佛缩水了，紧贴皮肤黏在身上，扒不下来了。

带薪劳动可以让时间产生哈哈镜的效果。我还以为已经工作了几个世纪，但那天早晨，

喜欢上了和布鲁诺谈论人生的意义——缺什么就聊什么嘛。

我的精神忽而高涨，忽而低落，搞得我像坐在黑暗中的过山车上一般头脑眩晕。

布鲁诺同情心过剩，以至于不敢正面看死者一眼，整个下午都泪流不止，到头来死者家属不得不请他离开，原因是他哭哭啼啼的样子反衬得正主的哀痛都黯然失色了。

那天早晨，我一起床就诸事不顺。镜子里的脸难看得让我直想大呼“退货”，后来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。我先是扯断了一根鞋带，继而错过了一班地铁，在大街上冲一个漂亮女孩微笑而她问我有什么毛病。到了人家敷衍给我的那打印机后面的所谓工位时，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，谁跟我开口我就要撕烂他的嘴。那时的我已经不是我了，我是金刚狼。

我想故作淡然，但还是从矜持的身体内感受到了一种悸动。

“你不懂。这是原则问题，没得商量。再说了，我可不能冒着被录取的风险。我对自己有数，到时候我会糊涂应下的，我这人不懂得拒绝。”

“履行自己的职责没那么难。”

感情是不可控的。我和那个女孩的眼神都没怎么交错过，心却已经碎成了渣。

他整个人都像一本白痴说明书。

后来我才得知，我们哥儿俩住在这里让她感觉不舒服。我能理解，与僵尸同居毕竟有些地方不尽如人意。

别人指派给我的一份又一份活计令我不禁心生疑窦：做这些事，难道不是在瞎忙活吗？

突然又想起了我与自己达成的契约——我得完全逆着本能行事。

它懂得倾听却不越界，止于倾听。真是个好伴侣。

我已经到达一定境界，开始羡慕起五斗橱和茶几的生活了。

回答说我之所以失业，是因为这个世界不咋样，而工作也不足以使人忘记这个糟糕的现实。她抬眼望天，问我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一副失败主义的口吻。

培训由无用的课程和心不在焉的学生构成，使我想起了大学时光。

他头顶上圈起一块秃地，好似有人把一个大鸡蛋扣在了他头上。

。我思考了半天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：人类还真是微不足道啊。在这种时刻，陈词滥调正好派上用场。

我做出了选择。也许不是好的选择，但选择了就要承担后果。

在她身边，生活宛如一艘喝醉了的船，下沉，下沉，继续往下沉，却永远沉不到底。

我一直有志于写一部畅销书，只是从来没有跨过扉页那一步。扉页上写着日期、我的名字和标题：《新建Word文档》。

我跳跃、旋转、摇摆。我是努里耶夫，我风华正茂。我感觉自己正活着，内心有无尽的喜悦，伸手就能触摸星辰。我忘记了现在，置身于未来。

呼吸停滞了。我豁出去了，张开嘴，然后，什么都没有发生。寂静。我一个字都没说出来。

我无能为力。有些人缺钙，有些人缺糖，而我缺感情。

所谓朋友，不过如此：他站在你这边，为你辩护；他平息谣言，为你恢复名誉。

这些同类仿佛不是猿猴的后代，而是猪的进化物，不禁让我悲从中来。

比起工作，我最想要的其实是工资，所以我在求职信里从不撒谎，不谈论什么职业规划，而是直接承认我想挣钱。钱就是我的全部动力。

我并不反对工作，只要不是逼我去工作就行。

他们走了，脚步蹒跚而傲慢，仿佛走在一部迷人却言之无物的电影片头中。

“我可是受过教育的！我可不想让人把我当成傻瓜！”“您是来卖车的，不是来思考的。”

我可以预见谈话的情形： “你现在该怎么称呼？” “没称呼。” “你在哪一行混？” “没行。” “你有工作吧？” “呵呵。”

如果说爱情是一场电影，那么我已然错过了我的那个场次。

我压根没时间无聊，这可是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过的经历。躲藏的必要性失去后，我重新发现了“自由”一词的意义。

那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，谁在他脑袋里种下了一个奇怪的想法，说什么工作只会浪费时间、剥夺人类的消遣娱乐？”

我动用身上仅存的几块尚未萎缩的肌肉拉开窗帘，把阳光再次放入我们的生活中。太阳投射出种种颜色，凡·高想必会为之着迷。

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害怕人还是讨厌人，或许两者都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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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现在几乎没有时间读书或者思考了，但我并不为此而抱怨，因为这使我得到放松。我感觉被人包围，却没有压迫感。晚上回到家时，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等不及明天的到来。“我开始享受工作的滋味了”，这一念头穿透了我的脑海，但我摇了摇脑袋，把它甩到脑后。我还是不敢相信。